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

新茶映雪








文/任敘






  薄霧籠了遠山,山尖尖兒上是一點淺白。


  四月里照理春日已至,氣溫卻尚未回暖。倒春雪更是抓住了冬的尾巴,在此時堪堪降臨。萬物沈睡,柳樹新芽未發,春燕亦不願落巢。收音機里無名旦角咿咿呀呀地唱著曲吳語的《梁山伯與祝英台》,正到了尾聲,那語調叫一個哀哀戚戚。


  長長吐了一口氣,呼出的氣息立刻液化成了白霧。鏡片上密密地結了層冰晶,陰雲間隙里偶有幾點陽光落下,更照得其晶瑩透亮,不留意便被閃了眼。


  我依稀記起,三十年前有個少年,較我要稍長幾歲,面容已十分老成,只性子還像個頑童,常以取笑作弄人為樂。


  


  「這有情人為何就不能在一起呢。」


  你某日嘆聲道,眉頭緊皺。我見你神情嚴肅,所言也不同往常,心裡暗道一聲奇怪。


  「何出此言?」


  「前些天伴祖母一塊兒去聽戲,聽的《梁山伯與祝英台》。雖然劇情早已耳熟能詳……」你停頓片刻,似乎思索了些什麼,又接上話,「不過,當那唱詞真真切切入耳之時,又有別般感受。」


  「……別般感受?」


  「是啊。梁祝結交,成了拜把子兄弟。不論男女之情,單說這知己間的交情,便已勝過萬象。因此最後二人化蝶,又怎麼是簡簡單單只言片語便可概括得了的。」


  「嗯……」


  雖嘟囔著應聲了,我卻不甚明白你所謂何意。這話的確有幾分道理,但特別之處又在於哪裡……正想詢問便看見你做了個噤聲的動作,更是雲里霧裡。


  「莫要多問,點到即止。」




  「神神叨叨的一個人」——當時的我只這樣覺得。你不過是約莫十六歲的懵懂少年,佯裝成熟的模樣活像街頭裝神弄鬼的老道士。




  寒風凜冽,我攏了攏衣裳,遮蓋住露出的手腕。江浙的清明,寒意未減反增,許是因這場大夢般的倒春雪。


  我牽起壺把,向玻璃杯中倒入茶水。溫熱而熟悉的氣息,如黃粱枕一般,在三十年間陪我過完了大半場黃粱夢。




  只在夢中,才有機緣能逢上半日,與你斟上一盞茶,泛舟靜坐,品茗談心。


  亦只有回想起你時,心是熾熱的,如剛泡出的明前龍井。


  「這雪啊,涼薄得很。」


  ……但終是比不過當年。









  當那一紙診斷書下來時,周圍的人都哭了。




  我倒是沒哭。看著他們都在為我傷心,也有些過意不去。我知道自己可能確實是沒什麼自覺性,但是讓別人白白操心這種缺心眼兒的事還是做不出的。


  「人總有一死,不就是早晚之別嘛。」


  「別哭了別哭了,我這不好好站這兒嗎。」


  沒有人回應我。


  額前落下幾滴冷汗。就此看來我也不擅長勸說別人。罷了,還是讓他們哭會兒,把什麼悲觀情緒都化在淚里流個盡,也算是去去生活中方方面面帶來的晦氣。


  我掃視了眼四周,發現駐足觀望這邊的人還真不少。


  也是。醫院門口圍了一堆自家親屬,全抽抽嗒嗒地在哭。這麼大規模的陣仗一擺,任誰都會多留意幾眼。


  我摸摸鼻子。眼眶子發酸,喉口還有陣癢意,想咳嗽——可能是病發的前兆吧。畢竟今年冬天,有點兒冷,疾病生得也會更快些。


  耳邊風過,像是鋒利的刃劃開皮膚。它偷偷帶走壓不住的哭聲,驚動了梅樹枝頭一點雪色,筆直掉了下來。我眯起眼睛望著那抹黯淡的白,一時出了神。


  


  回了住所,家人們將我好生供著,好幾雙眼睛透過一小道門縫瞪著我,生怕下一秒我就會從他們面前消失。


  百無聊賴地抓起手機,點開熟悉的社交軟件圖標,進了個只有兩人在的聊天室。


  「出來陪我」


  敲出四個字,句號也懶得加。隨意扔在一邊,我倒在床上,閉目暗數十秒後準時睜開。


  手機震動了下。聊天室里多出一個字。


  「好」




  當晚就溜了出去。


  


  城東有個公園,公園裡有個湖,湖中央有個亭。古人有湖心亭看雪,我是湖心亭觀夜景。雖說此湖不比彼湖,也頗有番情趣。


  「瞧你沒出息的樣……也就甘心在這城東待待了。」你還笑話過我。


  從那之後,凡是有了什麼糟心事,給你發條簡訊,兩人便心領神會來此地赴約。




  再見你的時候,竟發現那面龐里帶了不知名的陌生,才意識到我已許久不曾見你了。


  「你說你一直以來都好好的,現在怎麼還得了什麼癌症……」


  你突然開口,尾音居然有些滄桑。


  「別……你也來用這些個事煩我?」


  「可你怎能如此淡然處之?這難道不是你的生命?你才活了多久?你還年輕,還有許多事……」話說了一半,你戛然而止。因憤怒與不甘而翹起的眉端重新恢復了原樣。


  你沒有錯過我的一個眼神。


  「……行。如果是你所願的,我陪你。」




  某日風和日麗。你慷慨地掏腰包,花一百六租了條小木船,兩小時,兩個人。


  「不錯啊,小伙子有前途,居然真帶我來西湖坐船。」水波搖著木舟,我坐在舟中,身前矮桌上擺了一盞茶。


  「裝備挺全,還帶了茶具?」我咋舌,又在你一副「沒見過世面」的高傲模樣下收回了即將脫出口的贊嘆之詞。「不怕丟了?我看你這茶具大概都是珍稀品種吧。」伸手拈起個茶盞,嬉笑著看向你,沒料想這開不起玩笑的人竟重重拍了下我的手,並成功接住了自手中滑落的茶盞,冷哼一聲。


  「沒個正形。」




  ……嘿。這小子。


  


  「不過就是個茶盞。若要全套做齊,這小舟中怎麼能擺得下。」


  少年的清冷音色傳來。


  我沒理人。這孩子傲氣得很,再接話也要被反駁,終歸是自討苦吃。我深呼吸了一大口清晨的新鮮空氣,伸個懶腰更覺舒適。


  「小心動作太大,要摔下去了。」


  你出言,不知是提醒還是挖苦。


  我瞪你一眼,算是給這被冷落的孩子一點微不足道的安慰。




  少有的冬日暖陽灑下,映得湖面波光粼粼,徬若心中也有了一面被融冰之水洗刷過後的明鏡。


  遠處新雪染白了山峰上某座塔尖。




  「你若還能……撐到來年春天,我便給你泡壺真正的茶。」雙雙沈默半晌,你首先開了話匣子,在我看來卻是個有些薄情的承諾。


  「怎麼?我撐不到,你就不給我泡茶了?」


  語調帶著明顯的諷刺。不友好的目光聚焦於你的雙眸,想將你看個透。


  「明前龍井是新茶,品質最佳,笨蛋。」


  你輕聲說了一句,又頓了頓。


  「想什麼呢?又覺得我在騙你?」


  「沒有。」


  我無力地辯解道。


  「你這話說的,倒像是要咒我死……身為杭州人,我連西湖十景還沒看全,怎麼好意思這麼早就成冢中人。」


  裝作滿不在乎地執起茶盞,放在嘴邊飲了一口。我喝茶是胡飲一通,你則不然,是真真實實在品茗,和我這種粗人不一樣。就單看這品茗的姿態,倒也是養眼得很。


  「謹言慎行。」


  你憋出四個字。我差點把口中茶水噴出來,當下就想收回剛剛腦海中莫名其妙的想法。


  「悶木頭。」




  在湖面上無事漂了一上午,家裡人一通電話硬生生把我叫了回去。低聲暗罵一句,與你匆匆別過,乘上公車回家。


  父母謹遵醫囑,照顧我的情緒,縱使萬般擔心也從不在我面前展露分毫。




  又過了兩周有餘,一直以來不作聲響的病症終於有了動作。


  自此,咳痰咳血成了家常便飯,幾瓶最普通的藥成了生活中最無趣的調劑。我並沒有選擇入院接受治療,因為那樣太痛苦,又像是在逃避——逃避現實,逃避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年華。


  正如你所說,我還年輕。


  我還有很多事情等待著我去做。


  我還有一個不成文的約定等待我去踐行。




  躺在床上靜養的日子過得一點滋味也沒有。


  你來看我的時候,我一股腦兒把肚子里苦水倒了個盡。你笑吟吟看著我,似乎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。


  「餵,木頭,帶我去吃飯。」


  不滿你故作成熟的行徑。我坐起身盯住你的臉,提出一個無理要求。


  「行。你吃什麼。」


  疲於運轉的大腦終於復蘇。我張開口興奮地報了一連串菜名。「龍井蝦仁西湖醋魚東坡肉童子雞片兒川蔥包檜……我不貪心本地菜就可以了。」


  「不行。」


  「身為本地人的我連西湖醋魚都沒有嘗過,你真的忍心……」


  「忍心。」


  「那……東坡肉,就東坡肉總可以了吧?」我央求道。江南人喜甜,我不例外,最愛吃的是東坡肉。


  「你飲食要清淡。」


  你好像打定決心不再回復我任何關於這方面的話題,沈下面容來。


  「……木頭。真是個木頭!」




  那個時候我尚有力氣從床上爬起身和他吵嘴。又過了半個月,病魔似乎掙脫了控制,恣意在體內生長。


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下來的。每每抬眼,周身似籠了一層血霧,目光所及是一片紅,朦朧不清。我咳得天昏地暗。


  肺部痛得很。




  父母終於不再放任我,不由分說地把我送進醫院。


  身前圍了群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。我喘不過氣,胸悶得很,一口痰哽在喉口,上不去也下不來,每一次吸氣便有陣晦澀的呼嚕聲從口中傳出。大腦因缺氧無法正常運作,我隱隱約約從雙眸的縫隙里看見了一切。


  不行,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。


  至少……要等到清明。




  不知是擁有何等強大的信念,我成功過了一關,沒有止步於此。


  「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嘛。我肯定能挺到清明的,你就只管準備好你的茶具,替我泡壺上等好茶吧。」我咋咋嘴,拍拍你的肩膀示意你安心,並眯著眼給了你一個微笑。


  你眼眶紅了,什麼話也沒說。


  「哎……你說這醫院的窗,大是挺大,只是死氣了點。你看,就打這兒望出去,那一派夕日欲頹的景色也沒什麼生氣了。」我喋喋不休地發牢騷,語速較平時要慢上許多,「要是再給我點時日,我一定會去那寶石山上看日落……」


  「我陪你。」


  一直不作聲的你啞著嗓子應道。


  這下反倒是我接不上話了。任誰都知道,我已是強弩之末,能熬過一劫便實屬不易,上山賞景之類完全只是空想——亦或者說,是一種表示樂觀和移開話題的最優方式。


  「你還學會說笑了?別蒙我了,就我這副樣子,三個字,不可能。」


  「別這麼說。我一定會……」


  「好了好了,別許我什麼不可能做到的承諾。」我嘆口氣,嘴角的笑容很蒼白,「我只希望那一天到來的時候,你也能在我身邊,微笑著看我——記住,不是哭哭啼啼的——那樣就足夠我感天謝地了,不虧。」


  你鼻尖發了紅。


  「對不起。」




  「行了。別說什麼對不起,心煩。」


  「要我說,我羅杉白這短短的一輩子,能在臨死前會會好友,逛逛西湖,拋開那些勞什子,湊合著過倒也活得挺開心。」


  「比起那些突然出了事故死的人……幸運太多太多了。我這麼一來,相當於預定下了死亡日期,還有一會兒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。他們呢,屬於猝死,什麼徵兆也沒有,也許那個時候還在為了什麼事情操勞,也許心裡還有未完成的願望,也許正是春風得意之時,結果一股腦兒都被命運打敗,拋到了地底下。生命啊,就在每一分每一秒之間。」


  說完一長串話,我吐出口濁氣。


  你還是沈默不語。




  清明很快就到了。


  月初的倒春雪,此時尚未融盡。只是西子向我們展現出的不僅如此,還有漫漫無邊的春色。江南早春的亭台樓閣間,白綠與枝黃交映,幾點桃紅晃了眼。


  雖不與《湖心亭看雪》中茫茫大雪一般模樣,雪融之日卻是越發寒冷,游船之人更是稀少。唯獨我與你走了偏道,乘一葉扁舟去往湖心的草船亭。


  我在小舟上躺平了身,仰頭直直望著某一方向。若是此時向至遠至高處眺望,或許還能一瞥萬松書院的影子……




  「今有羅杉白、宋映唐,兄弟結義,患難與共,福禍相倚。天地為證,山海為盟,此生堅守,誓不相違!」




  磕頭換帖、飲盡血酒。你可還記得……


  我搖搖頭,想撇開那些過往的事兒,卻只甩去了發端處落著的一隻小蟲。


  身體上的情況看似有了好轉。但只有我自己清楚,這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。




  片刻後便到了草船亭。你熟練地取出了茶具,開始煮茶。


  「明前龍井,貴得很。」我不懂茶,膚淺地做評論,換來你一記白眼。


  「不過這茶具……似乎遜色了許多。」我早已習慣了你對我這種小家子氣的不喜,滿不在乎地發出下一句感慨。


  「玻璃杯是為了充分欣賞茶葉的外形與色澤。」你淡然地回答道。


  「那……我還有疑問!為什麼要放這麼多茶葉呢?不是說雨前龍井名貴嗎?」


  「‘好茶粗泡’——這是西湖龍井最重要的講究。所謂‘粗’,便在於其數量,等級越高的茶葉,採用此法便越有利。」




  我自在地倚靠在一邊,將你泡茶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,並時不時加以評論。你竟然也一一回復,不復往常那般冷淡。


  「‘人生得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’……嘿,你說我們現在,就是如此吧?」


  我起了文人雅士的詩興,抬頭仰望著天空,始曉群青色與春景亦是相映成趣。隨口拈來一句名句,又撇過頭去看你。少年頎長的身形分明入眼,如白絹之上的水墨丹青。


  你自然沒應聲,執起茶壺向杯中注水,一氣呵成。這一派行雲流水般的動作,如畫上的山水風光生出花兒來,那流動的水墨竟讓我看得入了迷。




  「花開花謝,花謝花開。先開者先謝,先謝者先開。」


  「人生人死,人死人生。先生者先死,先死者先生……」[1]


  記起庭中望月時你我所對上下聯,心中感慨遠勝於悲愴。


  人之命理,如花如茶。


  飲盡這杯茶,就應當饜足了。


 









  再醒來時已是日薄西山。


  這一夢,便等到了一杯茶涼透。




  用雙手攏上冰涼的杯身,放在唇邊小啜一口。涼茶入喉,如冰泉自頭部墜下,澆了我個渾身濕透。


  先有苦,後覺甘甜——這是茶中蘊藏著的至真至切之理。


  然而,並非人人皆是如此。




  「你道一聲‘兄弟’,說你我皆做著黃粱大夢……卻不知你我並非夢的主人,僅是匆匆過客。」


  蘭摧玉折,何其無常。




  支起身,自椅上緩緩站起。是日暮兼雪天,濕氣入體,關節處有些疼痛。


  每每清明,我便會來此地。


  泛舟西湖、漫步草船亭、探訪萬松書院……以及最終,要回到寶石山山巔,與某人共度上一盞茶涼盡的時間。




  「杉白哥,我來了。」


  以前怎麼也覺得彆扭的字眼,經過了三十年的練習,現今已能熟練說出口了。


  你啊,此時應該會十分惋惜自己沒能夠親耳聽到吧。




  重煮一壺熱茶,倒上水面齊平的兩杯,置於茶几的對邊。


  你啊,總是覺得既是兄弟,就應該有福同享,因此連杯中茶水,也要計較幾分。




  「‘白雪卻嫌春色晚,故穿庭樹作飛花’——嘿,你說這詩好不好?」


  你啊,難得會正經地與我交談些事情。




  「春日之景未至,卻來了場倒春雪……嗨,大概是雪也等不及見那庭中飛花了吧。」


  你啊,喜愛三四月里江南飛絮濛濛的模樣,亦如春末煙雨淒迷,亦如冬月飄雪紛紛。




  你的像片被強制性地褪去顏色——我親眼見著白花兒點綴上你的衣襟,一襲漿白色布匹掩上那朱色玉潤般的唇與光潔的齒。我並未趁那眼簾一闔闔住奕奕神采之前與你鄭重辭別,只以茶為你餞行。


  你離世前的最終囑託,我理當達成。


  之後,便將那象徵著你曾來世間走過一遭的灰燼,自寶石山上撒落,如漫天飛花紛紛揚揚,帶你到你最嚮往的西湖里去。


  做黃粱一夢,與你相知相守,相望相去。




  奉茶予你,再學你胡飲下最後一口茶,方知這灌酒似的喝法,亦有滋味在其中。


  瀟瀟灑灑走一回,無畏艱難困苦,不諳世故圓滑。茶苦如何?志向平凡亦如何?縱使是效莽夫醉飲貪杯,只要身正影不斜,定也會活出絕代芳華。


  眉頭舒展開來。你志不在高遠,個中思慮卻並非池中之魚所能及。




  「你若是倒春雪,轟轟烈烈地來了又去,我便是那融雪煮出的茶……」


  你與我總有不同——卻也正因如此,你能夠成為那個於我有著知遇之恩的人。


  即便最終結局是雙雙化蝶而去,也應把握此刻——新茶與倒春雪相映生輝之時。




  「來年清明時節,莫忘了來此共赴黃粱大夢。」


  「杉白哥,映唐在此,等著你。」








注釋:


 [1] 陶淵明與王卓然的應景聯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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